专栏:雅口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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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October 21, 2013 更新: 编辑部

我的禅

往期我这个“说书的人”总是给别人解惑,其实我自身的“惑”也有很多,本期请容我为自己解一回惑。

话说近年我与一位居士熟识,其乃佛学大家,常与我说禅,我遂近了佛书。

但是回望我的本初,我出生于基督徒世家,父母双方的祖上皆信奉基督教。在我尚在襁褓之内就被带入教堂,聆听牧师诸论,想来,我的信仰如是“世袭”。但是我并没有受过洗礼,因我觉得对基督教的教义理解未深。

而这也成了我太婆此生的遗恨,昔日我尚在故乡,她总是拉我去教堂做礼拜,那神情几乎是恳求。年少时,我躲,渐大时,我不忍让她难受,便偶尔陪同她去,换她心安。

我太婆的信仰种得很深,乃是一个宗教家,她总是觉得不把那些“福音”传入我这迷途羔羊的生命里,便是她极大的失责。所以她迫切地希望我能受洗礼,她亦为子女后辈日夜祈祷,每天凌晨三点就要披衣跪地做晨祈,几十年如一日。

我太婆是一个强者,她是我(外祖)太公的续弦,我太公早年被国民党抓壮丁充了军,一去不复返,我太婆一个妇道人家拉拔一双儿女长大,那一路皆是沥血的过程。

太婆年少时未曾上过私塾,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但是却在她35岁那年入了基督教之后,经过多年的努力,她居然能读懂一整本繁体的圣经,而她所谓的自学,仅仅得赖一招:死记硬背!这便是宗教家的意志!

同时我太婆亦是一位很有风骨的人,八十几岁还能健步如飞,入教会之后,常常去那些有重病家人的家庭做陪护,特别是那些家人中得了精神病的家庭。所谓精神病者俗称“疯子”,我太婆怀着她的信仰和慈悲,带着她的圣经和诗歌本就那样扎入了那个破败的家庭,然后和一个疯子同吃同住,甚至睡在一个房间,给她读圣经,唱诗歌,但她常常被疯子拳打脚踢,甚至咬得鲜血淋漓,但是她从来没有觉得恐怖,也从未退却。

疯子的家人都看不下去了,打算把施暴的疯子锁起来,太婆总是说:“那样她就永远好不了!我们要爱她,不是锁她。”这亦是宗教家的特质!

我心疼太婆,看到她的伤口,总是不忍她再去疯子家,她反倒劝我:“你不能叫她疯子。那些失常的人都是太过善良的人,他们承受不了别人的恶!”因为太婆,我也渐渐体会这些疯掉的人,他们的怪异行为其实是一种求救信号,但是一般的人都害怕他们的怪异,害怕他们尖锐伤人的行为,而以暴力制服他们的暴力,或是将他们用锁链锁住,或是送入精神病院,这样只能激得他们更癫!

而好些精神病者被我太婆耐心陪护了几年,终于痊愈了,想来太婆仅是用爱与耐心施救,别无法门!

我太婆活至高寿,却还是走了,出殡那天,来送行的人近千人,其中一位昔日被她陪护过的“疯子”,她们言说着太婆昔日那盛大的恩典,生生哭厥在了丧礼上。

太婆是德高望重的,但是鲜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她留给世人的称谓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老姐妹!

是的,这个畸形的时代,我们已经不太愿意对自己以外的人负责任了,但是我太婆几十年如一日,为了那些被命运欺凌的弱者奔走祷告,她是一个合格的基督徒,她更把自己的一生,活成了一个值得传播“福音”!

而我这只迷途的羔羊却依然在我太婆的期许之外。记得出国前,我太婆特别托相熟的“姐妹”给我物色了一本小型的圣经和诗歌本,但是在日后频繁的搬家之中,我丢失了它们。回想往日种种,我好生愧疚。故而每每听见教堂的钟声,那一声一声,都像是厉声的谴责。

又说我近年喜读佛书,这惊天的逆转,似乎是我对整个家族信仰的背叛!

每个人都有自身的喜好与取向,我虽过而立之年未久,但与现下的时尚“熟女”却有太多的不同,我的生活较为沉闷,形如暮年,我喜欢茶道,喜欢字画,喜欢听评书,喜欢收藏砚台,这些趋于老者的把式,管我朋友的玩笑话说:“再给你一个鸟笼子,你就是一个纯正的北京老大爷了!”

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其实我内心深处是伸向中国传统的,而中国的“传统”与佛教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正如“茶禅一味”的共融,抑或佛教对“宋明理学”的滋养。

又如佛家说的“四谛”,首一是“苦谛”,这与我的价值观存有一致性,比如我向来的写作目的便是在一种“已然破损”或者“已经失去”之上寻求依归与相对的圆满。

这些都是我的思维的痛快,同时亦是我情感的痛苦!

当我看佛书的时候,那种背弃家族,对太婆的自责感也一并涌上了心头。

故而,宗教有时是桥梁,有时亦是围墙!

想来任何的宗教都存有排他性,各种宗教博大精深,但是从表面上来看也不无迷信色彩,以我之智自然无法通鉴解析,当然本质上我是一个无神论者,对于佛学的喜爱,我取是它的“说”,即它的教义,而非其他玄幻的种种,诚然在明清以后,中国佛教渐而进入了“功用主义”,普罗大众信奉佛教求的是各种“现世利益”,烧香拜佛,求福、求财、求寿、求子等等,但这些绝非佛教的“根本精神”,这是低级的、原始的“鬼神信仰”,亦是一种本源的偏移,或者可以说是与社会过度“接壤”后的产物,而后亦出现了各种伪和尚、酒肉和尚、政治和尚,教义甚至变成了“心灵鸡汤”,这些都不是我所理解的真正的佛教。

诚然,各教派内都有无数的分支,每个人对自己信奉的宗教也有不同的理解。

在岁月的洪流之内,任何宗教的本源都会随着继承者和传播者的“主观性”发生改变,同时每一个受众的理解也存在极大的主观性。

所以我们在进入宗教之前,得有些思辨意识,任何宗教里的玄语常常成了很多人信奉或者反对它的“障眼法”,我们不能因为基督教言说的天堂似乎很无稽,而否定基督教的仁爱之德,也不能因为佛教的轮回之说似乎很无稽,而否定佛教本源的思想深度。

所以在认识宗教之时,当撇下轻率仲裁、一概而论的心,否则必会自困。

在此我试图以我的浅薄之见,将基督教和佛教的教义做一番粗略的比较。基督教提倡的其中一个核心概念是“爱”,其主张一夫一妻制,且有“兄弟姐妹”这样的群体概念,在基督教的早期阶段甚至存在财产共有的情况。

所以仅此角度看,基督教和儒教存有某种共性,它们都属于“团体体系”。

儒家的其中一个核心概念是“孝”,从一个家庭血缘关系,如父子,再进而递进至“君臣”,而构成一个国家范畴的伦理体系。

但是佛教却是截然不同,它是“个体的宗教”,佛教的其中一个核心概念是“独”,比如真正的修行者必须离开家庭,离开社会,即所谓的“出家”,这就是佛教的独特之处。

此外基督教的教义对于自己的教徒有比较具体化的信仰任务分配:祈祷、奉献、忏悔、赎罪。上帝似乎已经将一切都规划好了,圣经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像一本故事书,它用“故事”引导人们信服,进而“顺从”,谓之“信者得救”。结合我太婆的经历,她将自己基督徒的一生变成一个基督教里的“样板故事”,里头充盈着爱与忍耐,她笃定地信主,然后遵循主的脚印,去做教义里提倡的事,她的信仰是温暖的美好的,但是这个信仰里头却又是缺少思辨,缺少追问的,它是一个定论式的信仰。

而佛学却是反方向行之的,如禅宗里有一个核心词汇“疑”,即所谓“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佐证主流佛学是深入自我的修行,对“生命”进行各种因果正反的思辨,并不断地“疑”,不断地自我追问。在修行的道路上纵然需要先者或者典籍的点拨,但是修行的主体是“本身”,修行的终点亦是“本身”,甚至可以说“佛”只是一盏路灯,它不是玄的,而是“空”的。但是从思维方式上来说,它又是“满”的,它必须自悟,从而建立强大的个体智慧,然后彻悟。它是一个没有定论的信仰,或者说是一个“空”的信仰,正如那些洞悉千年禅机的高僧,他们的日常也不过扫地挑水而已。从这个层面上看,佛学甚至不能只简单地被看做一个宗教,或者它更像是一种思维的体验,而这种思维的体验对我这种喜欢独处,喜欢胡思,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存在吸引力。

而如我太婆,她的旧年受难太重,迷惘太久,她需要一个绝对坚固的信仰来支撑自己的信念,免去怀疑,免去追问,做一个纯粹的感受恩典、派施恩典的“有归属”的人。

因为天性以及生活经历,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地”,就像上大学报专业一样,并非人人相同,一切都要视乎自己的“原质”,若强行让文科生去读化学系,那必然会是一种痛苦。如果视宗教为人类的精神拯救,那么太婆是在基督教里提交了自我,而我欲在佛学里寻找自我。但是所相同的是,我们都会因为选择了适合自己的“专业”,而更顺利地从人生的课堂里毕业。

故而宗教没有好坏之分,只是所谓的“缘”,都有一个必然的“因”。作为一个本质的无神论者,如上的种种说辞便是我不得已愧对我太婆,且又执拗向“佛”的理由。

当然这些理由都是从我的生活体悟层面出发的,而非学理层面,所以阐述未必精准,一切的说辞都是现阶段的临时结论。甚至包括我如上的这些可能会被基督徒视为偏颇的言辞,我也行以了反思,它形成的根源在于我昔日接触的中国的基督教会都立于乡野,其内缺少神学理论知识充裕的牧师,它作为外来的宗教,在中国大陆没有吸收足够的以汉语为语境的知识分子,也未建立周正的神学理论体系,所以提供不了“追问者”思辨的可能性。当然,也许基督教搁在别处又是另一番景致。

同时,鉴于各个宗教的独特的教义及其延伸出来的教规,当我们的生活面临各种的难题之门,如果我们手里只有一把信仰的钥匙,这道门恐怕永远打不开!

比如当一个基督徒的家庭因为自身的教义要脱离本家的宗祠和族谱,在讲究孝道的中国,似乎是不近人情的事。

又比如佛教五戒中的“不杀生”,把害虫蟑螂踩死了,也算恶行,看起来也颇为矫情。

更或者当一个孕妇怀了一个严重畸形的婴儿,且婴儿生下来后存活率很低,但多半的宗教教义里都主张不可杀生,但这样的“不杀生”,只会让那个可怜的婴儿死得更加悲戚,更加的让人深刻。

所以打开一扇难题之门,有时不能只有一把钥匙,故而我们的思想体系里往往不能仅有信仰元素,还需结合社会学、生命学等思维元素,否之思想就会变得狭隘、偏执、迂腐。

思至此处,我大概已经对困惑了我20多年的“宗教的抉择”有了一个临时的定论,我决定把自己置于一个新的阵地,愿同太婆一样怀有一颗与人为善的基督徒的心,而后吸纳不同文化下的宗教学说,来为自己的思维体系加料。

自然,因为情感责任,我愿意是一个基督教的信奉者,这种情感的责任或者已经变成“负罪感”,而负罪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维系情感的一种最为重要的介质,当我们对一个人存有某种无情或者伤害的时候,负罪感便是我们的“有情”与救赎之路,它能规范“道德”。

但是因为我的思想的取向,我亦愿是一个佛学的研习者。

写就此篇,我亦是希望与那些因为信仰、思想取向或行为模式与情感责任相抵触的读者共勉。

当我们的所为,或因某种执念,而被亲人或者族群所不容的时候,如何留守自己的本愿,而又兼顾我们的情感责任。既理性,又感性,容自己“无情”,又迫自己“有情”,并谦卑体会对立事物某种共存的可能性,这便是我而立之年的“禅”。

又说,在我故乡,我们卢姓族人的宗祠原先行的都是佛教之礼,这让族内很多基督徒族人望而却步,近年族内宗长将宗祠改成了“卢氏纪念堂”,免去了任何宗教色彩的摆设,从而为基督教族人打开了前来纪念的大门。此门也许可以作为多宗教共存的一个良好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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