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是从村里出来的妇人,往后她以旅游的方式去了不少地方,诸如欧洲列国,但是她的视域和她的生活依然是在一个小小的镇上。她的日常琐琐碎碎,或是叫叫嚷嚷,从小到大,于我来说,她最爱叫的几句话无非就是:“快起床!”“快来吃饭!”“快去洗澡!”“钱省着点用!”“多吃点儿!”
从前,她像是我生活中的一名法定“督军”,以过甚的叫嚷与唠叨游走在屋舍之内。昔日,我常忤逆她的管教,总是觉得她过于庸碌,总是在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反复纠缠。又觉得她过于浅薄,不能像我爸那样学识渊博,能随手从口袋里摸出光亮的道理。还总觉得她品味太低,偏爱那些艳俗的衣裳,或是大红大花,并对动物的皮草孜孜以求。有那么几年,大概是我的少女时代,我甚至对她有些小小的讨厌。
后来爸爸去世之后,我开始慢慢溶解以前对她的那些“成见”,又慢慢对她生出了一些“理解”,当我一个人“流落”异乡,我竟开始无比想她。
【妈布和秋裤】
自打我定居荷兰,我妈前后来探过我好几回,但是这种探亲的签证,她至多只能呆90天,三个月而已。
这会儿的暗夜里,她就睡在我工作间的隔壁,侧耳细听,还能听到她打呼的声音。多说肥胖的人爱打呼,我妈的衣码是XXL,显然她肥得很标准。
话说以前她瘦得很婀娜的时候,因为家境不好,她没穿上好衣服,后来条件改善了,她开始热衷买皮草和貂皮,这回我回老家接她的时候,她往自己的行李箱塞了好几件皮草,我不得不吓唬她:“荷兰讲究动物保护,你穿貂皮大衣,是要被喷漆的。”
我妈有点儿受惊,最终只带了两件有些许皮草的外套。其实我惯来反感她穿貂皮什么的,记得她有一件黑色的貂皮大衣,我妈那伟岸的身躯穿上它之后,站着像熊,蹲下来似虎,我有句话一直如鲠在喉:“阿妈,你这样穿太难看了!活脱脱像是给动物园代言的!”
但是因为怕伤她自尊,又总是忍住了。
又说我妈和我同住之后,我的生活格局又一次无情地打破了。
她有事没事儿就拽着几条花花绿绿的抹布在家里走来走去,绿色的是擦桌子的,红色的是擦地的,蓝色是擦浴室的,她扬言要“系统”地清理我们的屋舍。
此外她还开始疯狂地洗衣服及被单诸物。她刚来的时候,家里的洗衣机12个小时没停过,她把我的衣柜“系统”地整理了一遍,将衣物做了所谓“类型的归类”,但是她记性又不太好,我有几件西裤最后“批量”地不见了,不知道被她塞哪儿去了。
洗衣服倒还算是小事,晒衣服可就成了她的大事与难事了!好几桶的衣服“系统”地从洗衣机被拎出来,我家的晒衣架已然不堪重负,被密密麻麻的衣服积压,每回我路过它,总会本能地想起昔日课本里描述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三座大山”。
而那些上不了“山”的衣服就开始蔓延向了别处,且看,客厅里的电视机上正铺着一条被单,楼梯的扶手上还有一溜儿的棉袜陈列着。
而被我家人视为“净地”的我的工作室也不能幸免于难啊!我这一行字还没打完,她就已经猫着腰在房间里的暖气片上晒好了好几件内裤了。
于是当我编完一个文档,或练完一贴字,一抬头就会看到暖气片上的“内裤们”,这感觉真是,微涩!
当然在我妈系统地洗衣服的过程中,她也很系统地在料理我的一对子女,比如往常的冬天我只给我儿子穿一件棉裤,虽然他有点儿畏寒,但是考虑到家里和学校都有暖气,觉得那一件足够了,但我妈认死理,非得让他穿秋裤,还做博学状,咄咄逼人相问之:“中国北京哪儿都有暖气,人家北京人哪个不穿秋裤的?”
于是我儿子就天天苦大仇深地被我妈套上好几件绒衫,外加一件“秋裤”,我儿子因为很怕“奶奶一生气就回国了”,于是一直苦熬着,从不忤逆她。哎,那几天我闭上眼总是浮现我儿子坐在教室里满头大汗的样子。
私下我儿子偷偷告诉我,有一次上体育课,大家极速地换好了衣服,他先脱了两件裤子,再一件一件脱衣服,终于被老师和同学围观了,他说:“我每天都活的很痛苦!”
最后我忍不住和我妈说孩子从小就需要培养一些抗体,有时候受点冷反倒不容易感冒,她终于妥协了,但是一旦我儿子打个小喷嚏,她就会找我麻烦,将“首都人民人人穿秋裤”那点事儿又念叨上一遍。
【爱的供养】
“念叨”像是她拿手的“家常菜”,她要一天不“吵”几盘给我吃,总觉得我的耳朵不够饱似的。所致在我俯首写稿的过程中,她就会冷不丁地窜了出来,吓我一大跳,我以为她有天大的事儿要说,其实她就问一句:“你累不累?”
我是一个特别喜欢安静的人,尤其在写稿的时候,除了音乐,我反感任何的声响,一天之中我必须有超过5个小时的独处时间,这是惯来的习惯。
那会儿我压着火,宣布:“没事儿别老来我的工作室!你走的不是路,你走的是我的神!”
她悻悻然地走了,事后我觉得有点歉意,就去找她聊天,她异常地高兴,还告诉我:“你总是那么忙,我来好几天了,我算过了,你和我说话每天没有超过5分钟。”
我马上一心算,她在荷兰呆三个月,那就等于我总共和她能说450分钟,也就是7个多小时,一天不到!
我愧疚感更重,于是足足陪她说了一个多小时,她的寂寞比我想象的丰厚很多,她说的都是些老家的琐碎小事,但是我又特别爱听她“话当年”,虽然那些话我也早已经听腻了,当是那些旧事就像“白米饭”,就算我吃腻了,一旦情感饿了,最想吃的还是它,我妈比较了解我,讨好性地又开始“话当年”。
那天我妈和我“系统”地讨论了当年洗衣服的事,她说当年日子很苦,别说洗衣机了,自来水也没有,得去河边洗衣服,而且爸爸要去上班,她又要照看我,所以每次洗衣服都要挑在我睡着的时候,或是大清早,我爸还没上工或者中午他回来吃饭的空档,让他代为照看一下我,她火速挽着一“鹅兜”的尿布去河边洗。(鹅兜,旧时温州乡间一种洗衣木桶。)
她不禁加重那段记忆的叹息,她说冬天的早上去洗尿布,手都冻得没有知觉了,夏天的中午太阳当头晒,她还晒晕过一回。
过了几天,我三岁的小女儿因为在外头疯玩,结果兜回来一裤裆的屎,小女出生至今一直托我妈照顾,她之前一直和我妈常住中国老家,所以那些污裤都是我妈洗的。
坦白说我没洗过我两个孩子的尿裤子,一次都没有!
自然这次我妈也舍不得假我之手,但是我赶在她去洗裤子之前,把裤子洗了。
那次我特意不用洗衣机,也不用热水,我模拟小时候我妈蹲在河边洗尿布的场景,我在浴室里放了满满的一盘冷水,开始搓揉我女儿脏裤子,黄色的污物很是顽固,而洗衣粉是乎没有神力,我挫得精疲力尽,双手亦被冷水冻得通红。
那一刻我泪盈于睫,手越冻,脸越温,似是体会到老人常说的“一把屎一把尿拉拔孩子长大”的那种深刻却又窘迫的爱。
我的妈妈,她带大了我,带大了我弟弟,带大了我的儿子,正带大我的女儿。她的黑夜,孩子若是醒着的,黑夜便成了她的白昼,而她的白昼又如同“熬夜”。她洗过的尿布和尿裤累积起来也该有“三座大山”那么高了。
洗裤子、奶孩子都是最卑微、最庸碌的事,她甚至不舍得让我放手去做,有一次我回国看我女儿,她大概只有一岁多,我正要给她换尿布,我妈当时正在吃饭,我问她尿布在哪儿,她冲了进来,嘴里还在咀嚼饭菜,急切地说:“让我来让我来!”
我妈一直舍不得把孩子丢给保姆,凡事亲力亲为,为此也发生了一些家庭矛盾,我的亲友都讨伐我的不孝,特别是当她白发冒了满头,她因为没有时间去染头发时,我几乎百口莫辩,有好几次都想铁了心带我女儿回来,我妈却泪眼婆娑地说:“你好好做自己的事,你带孩子就把自己毁了,你把孩子给保姆带,孩子就毁了。你两个孩子我就给你带到四岁,他们一辈子那么长,就和我这个奶奶好好呆四年吧。求你了!”
其实,刻薄地说我妈是一个寡妇,我爸走的那年,她才40多岁,长得也算中规中矩,也被好些人追求过,但是她心如止水,她说自己打过算盘,自己这种年岁若做个半路夫妻,再过几年就是要给别人带孙子孙女去,让别人的孙子孙女叫自己奶奶,而自己的亲孙子亲孙女却没人带了!那时候我还没有结婚,她为了我的“以后”,空置了自己最末尾的那段青春,我对不起她!
【失“常”之尝】
从小到大我是一个被她宠坏了孩子,所以我的耳朵也一并坏了,我总是不喜于我妈那些唠叨。
但是这会儿我已经学会,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在暗夜里,轻轻地推开她房间的门,帮她拉好被子,只是我知道就算我每天都帮她拉一回被子,一年也只能拉90次。
我妈的枕头边总是躺着一只IPAD,当小女渐渐大了,渐渐在远离她,那几乎成了她全部的寄托。她有一堆的微信朋友,她加入了各种的群,早上我一起来,就会听到她在和她的小姐妹聊天,说的无非就是今天在菜场买了什么菜,带鱼多少钱一斤之类的零碎事儿,或者好几个妇女七嘴八舌说一圈别人家的是非。
若是以前我一定会责备她:“少和那些市井妇女扯闲话。”但是现在我会主动帮她更新朋友圈,帮她拍很多照片,再上传上去,让她欣喜于她小姐妹的“点赞”。
我妈还有一个月就要回国了,她说想再去一次红灯区,估计是想带着手机去拍照,再上传“朋友圈”,她早前还有一个愿望:想和中华人民共和国驻荷兰大使合个影,估计也还是为了将照片上传“朋友圈”的目的。
我无语于她两个反差极大的可笑述求,然后答应带她去红灯区。而大使那事儿其实早前有个机会,就是新春招待会的那个茬儿,带她去倒不难,但是我一琢磨,我妈那个硕大的身躯裹着一件带着皮草的大衣举着手机尾随大使而去,许会被捕吧?我就劝她:“你就呆在人群里看他一眼,行不行?”
她反问我:“你不是做记者的吗?你平时就没有和大使合照过?”
我说:“干嘛要和他合照?”
她竟说:“因为他是这里最有地位的中国人呗。”
我无语于她的价值观,反教育道:“地位是他的地位,越没出息的人才越喜欢往有地位的人身边站,要是有出息人是会让自己变得有地位,而不是以合照的方式自欺欺人。”
我妈似乎顿悟了,往后就不再惦记和大使合影这事儿了。其实回过头来看不带她去使馆参加招待会的事,我自问了好几回,是不是在我内心深处还是当她是一条拿不出手的家用“妈布”,而非一条爱马仕的丝巾?
为了证明我并非那么的浅薄,那天我打算去帮她张罗一下去看大使的可能性,但是她却拒绝了,她说:“我国语也讲不好,去了会给你丢脸的。我前几次是说笑的,我打死也不去!”
我有点于心不忍,她豪迈陈词:“你好好写东西,你要是有出息了,有地位了,我和我自己女儿合照,那才是我的出息。”
看!这就是我妈,她絮叨成性,却又大情大性,以前我总觉得她是我的难题,现在我才发现她替我解决了30年的难题,她用自己的一双素手为我撑起一片天。
而她的呼噜声,就像是天空中的雷鸣,宣泄她劳累的日常;她唠叨的口水沫子,就像是降落的雨滴,不讨喜,但润心;而她的“来回”就像一阵风,一年中她仅是我的“三月妈”。
也许在外工作的你,或是远嫁他乡的她,我们拥有的常是“三周妈”或者“半月爸”,在限量的时光里,他们更为密集地在我们身边絮叨,更为海量地给我们供餐,这种“失常”的爱,正是“失去彼此的日常”的一种求偿,他们看起来微微地烦,品起来浓浓地酸!
那天我给我妈染头发,翻开她岁月的发堆,她的青春如是结霜,触目惊心的“白”,像是外来的植被,遍于四处,野蛮地疯长。她开始习惯于每个月在头上浇灌这些刺鼻的化学剂,习惯于每一天起床后对着镜子,翻阅头皮发际,如是勘察昨夜可能新埋下的白色地雷。“青春”用渐渐褪色的方式让人得见它的限量。
然而”渐渐”却是一个让粗心的子女不易察觉的词汇,而染发式的“掩盖”又何尝不是慈心的妈妈的一种苦心。
愿天下的子女都能懂得父母的那苦心,也不枉我痛说家母的这苦心。而我亦愿与天下的子女共勉我爸生前的一句话:“你爱她,就理解她,你理解不了她,就爱她。”
(本报情感专栏【雅口吾言】1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