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章平,男,原籍浙江青田,1979年移居荷兰,现在比利时。出版诗集《心的墙/树和孩子》《飘雪的世界》《章平诗选集》,长篇小说《冬之雪》《红皮影》《女阴石》《桃源记》《阿骨打与楼兰—楼兰秘史》,另外在《江南》《香港文学》《明报月刊》《文汇报》《大公报》《小说界》《上海文学》《世界华文文学》《联合文学》等国内外各大刊物上发表有中短篇小说二十多篇。诗《飘雪》曾获94年《诗刊社》与人民保险公司举办的“人民保险杯”一等奖,同年十月小说《赶车》曾获世界华文微型小说“春兰”杯第一名。2009年十月获中山华侨文学奖。
教堂广场上喂鸽子
一座钟楼,一座教堂,一座歌剧院,围出了一片小广场,另一面是街道,每隔三五分钟有电车咯隆咯隆驶过,夏天还有很多游客,但满广场上的鸽子,还真不怕陌生人。这是一种新鲜的感觉,他在乡村住时不曾见过,来了欧洲两三年,只在小地方上呆,电视上看是看过,到底隔一层,哪有自个蹲在这里,逗鸽子玩着来劲儿。
然而,那是一忽儿的事,杨果想,比从梦里醒来擦下眼的时间还短。
他从四月起到翡翠酒楼做“厨房”,头一个休息天,跑堂阿翠说,杨果,下了多天雨,你休息碰巧天晴,该去街上拐拐呀。睡到两点多起来,他独自走着就来到广场。空气中留着雨后的湿润。从教堂顶尖金鸡那角照来的中午阳光,真叫人感到舒服。一位满头银白发满脸灰白纹的老太婆,坐在天使雕像下石级上,把面包撕成一小块一小块,丢着喂鸽子。鸽子们一会儿啄着面包块,一会儿飞去天空,有时在教堂屋顶停会儿,又飞下来,有人走过,鸽子们就侧着小脑袋,似乎有话要说,或就在你脚边悠闲散步,神态也像绅士淑女的。他回来对阿翠说,这鸽子真的不怕人。阿翠甩了甩短发,抿嘴笑说,你老土,人都拿面包喂鸽子了,鸽子还怕人吗?他摸着脑袋想想也对,就笑了。
老太婆撕面包喂鸽子,见他在旁看得入迷,脸上皱纹都疏朗起来,偶尔还朝他笑了笑。她裂嘴时,露出几颗枯黑牙齿,曾令他不安,但回想起来到底是慈和的。如果他一直不改变旁观者身份,或许她就不厌恶他。但阿翠说,你也拿面包喂鸽子去哩。他真的记住了。他还去面包店买了面包。那个中午有风,老太婆坐在石级上撕着面包喂鸽子,他蹲在水池边,也撕着面包喂鸽子。红脚爪紫长嘴灰眼睛的鸽子们,就在他眼前走着,一会儿侧头,一会儿啄着面包块,一只年轻的鸽子[一定是年轻的鸽子,他看得出来,那淡灰色的羽毛多有活力呀!],过来往他掌心上啄了一下,被啄的掌心有一股火疼之感,但他高兴呢。它那模样儿有点像女子的羞涩。或许他的面包新鲜,或许蹲的地方躲风,只一会儿,便有许多鸽子飞来他这边。就在那忽儿,他发现老太婆的脸色变得像阴黑天空,原本慈和的人,也凶恶了,她摇晃着走过来,大声儿吆喝他。老太婆似乎要他离开,说这是她的地方,他是外国人,她要他离开。他看着她,想想不怎么明白,他喂鸽子跟这身份有关吗?又围来几个金发蓝眼的人。远处有巡警手提电棍在走动。他想到自己居留的事,是三个月盖一次印章的临时居留,听人说这居留最无保障,如有不妥,就要被赶,如此,身份问题在脑子里突如闪电般划过。唉,他只高兴了一忽,便得离开。
教堂后边很少有人去走,他蹲在那儿发呆。这个蓝色星球的地方真怪,怎么会有不同肤色的人?还有许多条条框框的界儿?“人”还有个级别上的界数?世上许多事真叫人想不明白。但有人能说出许多道理的。老太婆蛮慈和的,要他离开时凶恶了起来。他蹲着脚痠了,想不明白的事还想不明白。蹲到天空下起了大雨,他才想到该回去。而那晚阿翠笑话了他。他洗过澡在电视室里坐着,电视机在播放卡通片,说一只笨鸭子的故事。阿翠说他是笨鸭子,像卡通片里的黄嘴笨鸭子。阿翠虽然笑话他,但她对他蛮好的。他把自个心思说了,就见她坐在沙发上抖动麻利短发,笑得前仰后翻的。她说,瞧,瞧,都被我说中要害了,说你笨鸭就笨鸭,还是一只落汤鸭。阿翠笑过后,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他来看,两个浅浅的酒窝似乎旋转着,旋转着,他看见她酒窝里似乎躲着两只鸽子,是鸽子哩?!她突然问,他想不想再去喂鸽子?他当然想哩。阿翠说,那还不简单,等老太婆离开,再去喂不就得了?一想还真那么回事,怪得是自己脑筋怎么不开转?窗外路灯在风里荡秋千般晃着,淡蓝色的光晕里有飞蛾在飞,然后像是鸽子在飞——阿翠真是有脑筋的人,且她对自己蛮不错的。电视机里的笨鸭子跌落水塘了,一只青蛙跳到荷叶上笑,但鸭子会游水的。笨鸭子都会游水,他不会。鸽子会飞,他又不会。但那些鸽子还真的不怕生人呢。
“喂,喂,你发什么呆呀?”阿翠叫着,把手往他眼前晃。
“哦,没什么,我只是胡思乱想——”他盯着阿翠皮色细嫩的脸颊,说。
“胡思乱想?老实说,可别想我给你做老婆才好?”
“不,不会的——”他脸孔突然发烧,低头不敢看她。
“咯,咯——,瞧你还真鬼猛的老实?!”阿翠又笑得前仰后翻的。一会,说:“不跟你说闲话了,我要睡觉去——”
他回房躺在床上,斜瞧着窗外摇晃的路灯,他想不明白,阿翠说的“鬼猛”跟“老实”之间,到底有何关系?这话像那只年轻的鸽子在他掌心啄了一下,一股热流在心底流着。阿翠,酒窝,鸽子。心底的热流,细细的,烫烫的,真舒服。阿翠这个人真“鬼猛”的精灵。他怎么也用“鬼猛”两字。他笑了起来。也许他被传染了。阿翠说“要睡觉去”。他也该睡觉了。路灯在风里摇得象摇篮。他该睡觉了。但天空突然晴朗起来。他在睡了吗?他看见天空上飞过鸽子,还有那只年轻的鸽子——但一双像猫般机警的眼睛,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孔,突然在高处俯视。他眼前黑了,而鸽子们被灰白发丝绑住了脚腿,虽挣扎也无法飞脱——但出现了阿翠,阿翠吹起了口哨,他不知道她会吹口哨,而阿翠吹起了口哨,鸽子们就纷纷飞脱——鸽子们开始围着他和阿翠来飞——然而,他只做了一个梦。不过,他记着了阿翠所说的话。
他走去教堂广场前,先在一家书店门口呆一阵,等老太婆摇晃着走后,才去广场,然后蹲在一角,慢慢地撕着面包喂鸽子。蹲久了,站起来头会发晕,但他人高兴。他一边喂鸽子,一边想阿翠的两个浅酒窝,想那里说不定真的躲两只鸽子。最叫他得意的是,来了几次都能看见那只年轻的鸽子。他发现老太婆通常会一点钟来,三点钟离开。随日子往夏季去靠近,白天越来越长,他能逗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而鸽子们跟他是越发的亲近了。有时刚从教堂边的大柏树后走来,便有鸽子绕他飞舞,然后收拢翅膀,慢慢停歇了下来。
他想老太婆蛮慈和的,但在喂鸽子时,脑子里常有老太婆如猫儿会突然从半空跳下,人也会无端地紧张起来。但无论如何,都算是他来欧后最开心的日子。休息天可以来喂鸽子,老板还说,如果做工做满一年,他三个月的居留可以去换一年的那种,更要紧是碰见阿翠,阿翠人真的不错,在厨房后面货间里,他多次问过自己:喂,是不是爱上人家了?想想大概是的。掌勺时,每听到出餐口有声响,他就盼着能看到阿翠,看看她抖动短发的脸孔。其实,他每天都能看到她,但老觉得看她不够。他很想和阿翠一起去喂鸽子,只是不好意思开口。不过不要紧,他喂鸽子回来,都能找阿翠说说鸽子的事。阿翠也乐意听。
在六月中旬的一天,他终于有了机会和阿翠一起去喂鸽子。
那个中午,他睁开眼睛就发亮,窗外的天空比海水都蓝得好看,很久以后回忆起来,还是那种感觉,整个儿都透明而美丽。那天有跑堂跟阿翠对换了休息。他经二楼电视室,见阿翠坐着发愣,脸色间似乎隐了心事。他摸着被理发师剃得过短的头发,问,阿翠,你独自坐着?阿翠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他问:你遇了不开心的事?不开心?阿翠笑了起来,说,谁一个月里不遇几次的。不想了。阿翠说,喂,你喂鸽子吗?我陪你喂鸽子去。然后阿翠跳将起来,拉了他往外走。
“天真的蓝,瞧,白云也白白的。”阿翠也说。
三点钟到了教堂,刚好老太婆离去,他蹲着喂鸽子时,阿翠也蹲在他身边。她见到鸽子抢面包就笑,笑声如一串铜铃声。他记得有两次或三次,她把脸贴着他的肩头咯咯笑。后来呢?呵,他把那只年轻的鸽子指给她看,她又笑,她说里头有许多只都很年轻,他怎么认准了这一只?他想了想,说面熟哩,象人面熟了就认识。阿翠又笑,说他这个人真滑稽。那只年轻的鸽子飞上石雕天使的手掌,挺一只脚在抖擞翅膀呢。阿翠突然问,你在哪剃得头发?他想或许阿翠嫌他头发剃短了,便说下次不去那家店剃了。但阿翠说他剃短了好,一张娃娃脸,胖乎乎的有趣。那个下午,他和她一下熟了许多。她还用手刷他头发呢。鸽子们迎着晚霞飞舞时,他和阿翠已在路上撞着身子回来。他肩头不时感觉到阿翠那如躲着鸽子的胸部,暖暖的,又活蹦活跳。
也就在那个夜晚,他和阿翠把身子拥到一处了。呵,阿翠怀里脱落出的乳房,真如两只白鸽子,他紧紧地握住,怕她们会飞走。两粒粉红细嫩的乳蒂,是那只?不,是两只年轻的鸽子在轻啄他的掌心,如火灼一般的愉快——阿翠,我心底已渗溢出热流,细细的,烫烫的,真舒服。哦,我的身里都有鸽子想飞。呵,天空多蓝呀。鸽子想飞,鸽子想飞上蓝蓝的天空。鸽子,呵,鸽子,飞,飞起来了——阿翠,你真好,鸽子,阿翠,鸽子——
但在那不久以后,阿翠就离开了翡翠酒楼。阿翠没有说什么原因,只说要去另一家酒楼做工。想想,那快乐的时光真短。阿翠临走前夕,他有多话想说,但不知怎么说。当阿翠抚摸他长长的头发时,他突然想起早先做过的梦。他说,阿翠,你在梦里吹口哨吹得好,你一吹口哨,鸽子就飞舞起来。阿翠咯咯笑了:我真会吹口哨吗?那是梦,不能当真儿。他说他会想她。她说她有时间会来看他。而后的休息日,他去广场喂鸽子就想阿翠,但阿翠很久没来看他。
和阿翠在一起时,他脑子里忘掉的那张满是灰白皱纹的脸孔,又如猫一般跳跃起来。而在喂鸽子时,他已发现,剧院那头画有红鼻子人的广告牌边,老太婆在窥视他,那双如猫般机警的眼睛,灰蓝里渗出得意的神情。他的心又开始不安了。他至今都想不明白,他这喂鸽子跟那身份有何关系?但有鸽子见他走来,就到他的头顶上飞舞——
在翡翠酒楼做工已满一年,他拿到了一年盖一次印章的居留,但又怎么样呢?他喂鸽子依旧要躲老太婆。他想阿翠,想跟阿翠结婚,但阿翠没有来翡翠酒楼。他似乎等待着一些什么事,但不是后来发生的事。
他怎么都想不到,喂鸽子的老太婆突然死了,但这事没有叫他轻松起来。老太婆死时想些什么?他不知道。他去广场恰好碰见老太婆出殡。人太多了,鸽子们被赶上教堂屋顶,只有几只停歇在雕像身上。装有十字架标志的载棺车前后围满鲜花与飘带。在那张被放大了的黑白照片上,老太婆整个神情都慈和的,看久了就想,或许老太婆原本是慈和的人,只在赶他走时凶了一次,或许还真跟他的身份有关呢?但,她终究是死了。他心底又为她悲哀起来。鸽子们不能停落广场,就更久地在天空上飞来飞去。在缤纷翅影中,他看到了老太婆慈和的脸孔,每条皱纹都十分柔和——-
叫他最为吃惊的是,他竟能收到老太婆留给他的礼物,是一只精致的紫铜鸽子,微抖翅膀,形态惟妙惟肖。礼物是一位小女孩交给他的,她说她婆婆说,星期三下午三点钟,他会来广场喂鸽子。小女孩说,她婆婆喂鸽子时被雨淋病了送进医院然后死的。你婆婆为什么给我紫铜鸽子?小女孩说不知道。为什么呢?是交代他代她照顾鸽子?或是为过去的事抱歉?或是别的什么?他真有些想不明白。
紫铜鸽子,如今还摆放在房间桌面上,他曾想过,有关这礼物的问题,阿翠或许能够解答,她可真“鬼猛”的精灵呢。他思念她的短发与酒窝,还有她怀里活蹦脱落的白鸽子——他思念呀。然而,阿翠走了大半年,再从摆放笑面佛和大鱼缸门口走进翡翠酒楼时,人变了许多,衣服鲜艳了,金饰多了,眼圈涂起浓浓青黛色,口唇膏红得发紫。他独自时对她说,她啥地方变了?阿翠就笑说,都快要嫁人了,自然不一样。他想不到会等来这么个消息。他的心里真难过。他以为她来看他,谁知道不是,她给老板一家送结婚请帖来。我也愿意娶你呀,阿翠。不可能的!阿翠说得很坚决。
“阿翠,我真心的?”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呢?”
“我们都做过夫妻——”
“胡说,都什么年代啦。告诉你,登记了才算夫妻——”
“我会对你好的,我拿到一年的居留——”
“那——人家有餐馆你也有餐馆?嗯?”
——
“那我可以去看你的婚礼吗?”
“不可以。”阿翠说,惊慌里露出了点凶恶,模样很像老太婆,蛮慈和的人儿,说变就变了。她又说,杨果,别去好不?你去都不方便是不是?她眼圈太蓝了。她的酒窝还会不会飞出鸽子来呢?他知道不可能了。她表情僵硬得很呢。如果那会儿他做梦,鸽子的脚腿都会陷入她脸上那层稠糊糊的东西——
他想起了喂鸽子的老太婆。
“她死了?”他突然说。
“死了?谁。噢,她死了,死了好是不是?你喂鸽子都不怕了?!”
“嗯?!”
他还能说什么呢?老太婆送了一只紫铜鸽子,问问她为什么吗?但他不问了。她说话都不在心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阿翠胸脯挺高了,挺硬了,那是她有意把胸罩扣紧了吗?两只鸽子会被憋死的,或会飞走的。如果飞走了会飞去哪里呢?他还能找得回来吗?
“杨果,有空闲去喂喂鸽子,挺好的?!”
“嗯?!”
老板带着一家人去参加阿翠婚礼的那天,他拿面包去了教堂广场。太阳光从教堂顶尖那金鸡上空照耀过来,照着石雕天使,天使手掌上停歇着一只鸽子,可不,还是那只年轻的鸽子,她为什么不飞走呢?他人有点恍惚。走过去。走过去。他突然发现,在过去老太婆坐的位置上,已坐了一位老头,白发短短的老头,脸色透红透红,人蛮慈和的。他也在喂鸽子呢。老头裂嘴笑了笑,一排白白的牙齿,一定是镶的是不是?!但人蛮慈和的。他也向老头笑了笑,但不敢打开手袋拿面包出来。他弄不清楚,如果他喂鸽子,老头是否会凶恶起来——
他要等吗?等老头离开?要等多久呢?如果天黑了呢?以后还来不来呢?
鸽子们在他身边飞来飞去,但他不敢打开手袋拿面包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