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文如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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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December 21, 2012 更新: Asian News

常晖 <<凝视梵.高>><< 读王小波杂文>>

常晖,笔名卉纳。1984至1991年就读于南京大学外语系英美文学专业,师从钱钟书之侄钱佼汝教授,攻英美文学批评,获硕士学位,毕业后留南京大学任教。其间出版物有译作《从彼得堡到斯德哥尔摩》(漓江出版社,1990年),以及见于“译林”、“雨花”、“花城”等报刊杂志的诸多文学创作和英美文学译作等。1993年初赴美国波士顿哈佛大学进修,1995年底移居奥地利音乐之都维也纳至今。作为独立撰稿人,多年以来为国内《文艺报》、瑞士联合国《文荟》、奥地利《朋友网》和当地侨报《联合周报》(即《欧洲时报》中欧版前身)等执笔,撰写中西文化观察及评论,其间出版小说《情爱签证》(北京群众出版社,1999年)和音乐等文艺评论文集《难舍维也纳》(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10年)。

 

凝视梵.

凝视梵.高,是企图穿越百年的时空隧道,去法国小镇上的疯人院会他,不,是悄然窥望!躲在树后看他画病院里虬干蜷盘、枝叶诡异的老树,趴在草丛看他涂曾经沧海、湮没无闻的老井,混在人群望他描衣衫褴褛、面目憔悴的自己,那个与病人们在院中迂回而行、惶恐之中却似乎不忘自嘲的梵.高!

凝视梵.高,是妄想拨开世纪的尘土飞扬,去感受他孤独而鲜活的魂灵,同了他在金色的麦田里歌唱,歌唱丰收,歌唱自然,歌唱向日葵的色彩,唱罢一曲,便毫不留情地将莫奈的暧昧驱逐出境,让透亮的黄绿蓝勃然跃出异样的节奏,从此莫奈不再,印象不再,从此,大自然渗出了梵.高的血肉,不可理喻,无人问津。

从维也纳的阿尔伯提那博物馆(Albertina)走出来我双目噙泪,猛然领悟:与梵.高的画近距离的接触,对于曾令我心醉神迷的法国印象派而言,将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读懂了凡.高笔下厚重、炫目、狂乱、迷茫、扭曲的山水物人之后,印象派的精神家园变得颓废萎靡,裸露出一派小资十足的自恋情结。莫奈曾说:“之于我,创作主题毫无意义可言”。莫奈笔下的干草堆、白杨树,他的教堂和池塘等,似无一不在使用点彩法分解大自然与人类的精神活动,试图利用大自然的景观,寻求凌驾其上的,与之脱离的某种哲学意义上的纯粹精神。由此,莫奈作为印象派大师,他及其画派希望诉诸于观众的理念抽象而主观,其创作主题“无意义”得矫情,其精神意义也因之而模棱两可。

相比之下,梵.高的画除使用印象派绚丽的色彩之外,意欲表达的心境与印象派的有天壤之别。从美学意义上说,他的创作具有浓厚的“移情作用”,其人与其物乃彼此观照、不可分离的对象。梵.高的大自然视角意义重大,它是人的载体,承载着画者沉重的思想翅膀,在欲飞无能中表达着他鲜为人知的心灵呐喊,梵.高的潜意识是“天人合一”的,这样的哲学思想在西方教会的意识形态里无从栖落、无家可归,梵.高因此而神志恍惚,以致精神错乱,情绪极端之间甚至举止非常、丧失理性(如割耳事件,虽然此事蹊跷,属百年悬案。),亦乃情理之中的事情。惜莫奈等当时的画坛大亨对梵.高不以为然,或许,在他们的眼里,梵.高的精神载体没有“上升”到纯哲学范畴,或许,在他们的心目中,凡.高仅为一个离不开土壤气味的“乡巴佬”,纯朴而不合时宜。

梵.高曾说:“有些人的灵魂是一团火,无人能接近它,以便取暖。” 梵.高的灵魂想必是一团烈火,与他接近,或同时燃烧,或即可灭亡。想来取暖是不可行的。这团烈火拥有人间本应有的博大胸怀和同情心,然而梵.高无从展示这团烈火,他与当时的社会心态格格不入,他曾以色泽灰暗、笔触尖锐的炭笔肖像画等强烈地反馈当时的社会悲惨,却无人响应;他作为出身牧师家庭的一员,曾投身平民的最底层生活,也无人理解;去巴黎后受到印象派色彩冲击的他,很快完美地使用油画等颜料,亮丽地表达他心中对大自然由衷的热爱,然而他灵魂中不被世人理解的的烈焰燃烧着这份热爱,于是画面拥有了非梵.高莫属的语言:在其画笔夸张而一气呵成的粗重,节奏变幻无常的笔法,以及痉挛抽搐般的停顿里,梵.高完成了他举世无双的历史瞬间:点面模糊后的重彩油画走出印象主义的甜美而“无意义”,开创了表现主义充满力量的先河。

先河之后,是河道的分支,一支回归印象派,一支演绎为野兽派。梵.高作为承上启下之师,独一无二。

独一无二的画界奇才梵. 高1853年出身于荷兰,27岁之前未曾握过画笔,却以惊人之速自学成材。在1880 年到1890 年短短的十年里,梵.高完成了900幅绘画,1100幅纸上作品,另加900封来往信件。其中,他的创作旺盛期仅有四年(1886年到1890年)。37岁那年,他用一把左轮手枪在写生的田野里结束了自己年轻而穷困潦倒,善感而才华横溢的生命。如今,梵.高稳坐画坛高椅,被人捧为画圣,1987年,他的“剑兰”成交价为53.9百万美元,1998年,“无胡子的自画像” 以71.5百万美元成交,而1990年,他的画作“卡燮医生的肖像”(Portrait des Dr.Gachet)因易主而卖出82.5百万美元的价格。 这些天价对于一个世纪前如流星划破长空却转瞬即逝的梵.高而言,是个什么意义呢?梵.高在世时说过:“我相信有朝一日,我的画要比它用的颜料价格高。” 听后让人如何淆然泪下!

2008年9月12日 写于维也纳

 

读王小波杂文

读《王小波经典作品》的《杂文卷》,竟读出痴迷的劲头来,手捧文卷,时而长吁短叹,动辄拍案叫绝,或者笑得人仰马翻。对之深刻处的惊叹,生动处的共鸣,甚至偏激处的率真,情不自禁,兼黯然神伤、潸然泪下,感于他英年早逝。其实,这又何必,他的文章早已成为常春藤,会永久驻守世人的精神乐园!

当代世界出版社2000年底出版的这本王小波杂文集,收集了他近百篇杂文,篇篇精彩,随手翻来,跳出的,往往是连珠的妙语。应该说,这番心领神会的美妙滋味,从前也就是在钱钟书先生的作品里才领略过。王小波的这些杂文涉及的领域很广,宗教、哲学、历史、社会、文学、艺术等人文科学的方方面面都兼而有之,文章纵横捭阖,展示作者独到的洞察力, 读来不仅引人入胜,更是发人深思。

 

在“思维的乐趣”一文里,他提及茨威格的小说《象棋》,说作者并没有把这种痛苦描写得十全十美,这让我大吃一惊。记得我读《象棋》时,完完全全折服于作者对绝望的孤独施与的无与伦比的描述,因之一直对这本小说顶礼膜拜。 可万没有想到,王小波几句话就推翻了茨威格的想法,也颠覆了我的崇拜。他写道:“痛苦的顶点不是被拘押在旅馆里没有书看,没有合格的谈话伙伴,而是被放在外面,感到天地之间同样寂寞,面对和你一样痛苦的同伴。” 这些话无疑如五雷轰顶,令人头皮发麻后顿生感悟,活生生地被王小波拉进了他的语境。 王小波却还不罢休,说:“胡思乱想并不有趣,有趣的是有道理而且新奇… … 有些人认为,人应该充满境界高尚的思想,去掉格调低下的思想。这种说法听上去美妙,却使我感到莫大的恐慌。因为高尚的思想和低下的思想的总和就是我自己;倘若去掉一部分,我是谁就成了问题。” 高尚的思想和低下的思想的总和就是我自己,天啊,说到了很多人—-应该也包括我吧—-的痛处了!读这些话真让人痛快,感觉心有灵犀,要拍案叫绝。及至看到“对于一位知识分子来说,成为思维的精英,比成为道德的精英更为重要”时,笔者只恨隔了阴阳两界,无缘与他畅叙了!

 

谈知识分子是王小波这本杂文集的一个重点,他的“沉默的大多数”一文让我回到了从前的青春岁月。当然,我与王小波有个小代沟,故回到的不是上个世纪60年代,而是80 年代末。我边读边想,那时候,如果我们也懂得沉默,或者说选择沉默,而非话语,是不是会给自己少找很多“秋后算账”的麻烦呢? 王小波写道:“在我小时候,话语好像是一池冷水,它使我一身一身起鸡皮疙瘩。” 在80年代末的某个季节里,我们的校园是一锅沸水,到处散发着热烈的、蒸汽般的情绪。当时,我有个同读硕士的师哥,看我满脸幼稚的兴奋劲儿,就一把将我拉进南院的小树林,说:“听我的,师妹,我是文革的过来人。我告诉你,现在应该懂得沉默,只有沉默,你才能远离灾难!” 当时的我怎么会听他的,结果,幼稚的年轻人以为玩弄了一回政治,却是让政治玩弄了一回。我们当年缺少的,是王小波小时候体验的那种冰凉的感觉。

 

王小波将这种冰凉的感觉拉进了他的另一篇东西:“知识分子的不幸”。 王小波在文章中说,知识分子最怕活在不理智的年代。历史上,因社会政治等因素的不理智而造成的知识分子灾难,的确数不胜数,正如文中所提,伽利略低头认罪,拉瓦锡上断头台,茨威格服毒自杀,老舍跳湖等等。王小波在这篇文章里还谈了信仰的问题,认为信仰有时会导致狂信,比如日本军人对天皇的狂信导致不理智的死亡欲望;信仰如果被滥用,还会成为打人的棍子;信仰有很多好处:民族的、传统的、中庸的、自然的、先进的、唯一可行的,同时却也包括了很多大帽子:反民族、反中庸、反自然等等。归结一下,王小波想说的,是古今中外的知识分子因为不理智或者信仰,频遭陷害。在此,笔者愿意与王小波的观点商榷,古今中外的历史事件,其实也有很多是知识分子利用民众的不理智或信仰等,给民族、社会和国家造成无数灾难的,比如说,二战时的日本侵华之举,它的大部分操纵人,供在日本神庙里的一级战犯,都是博学的知识分子狂徒,此样人是最最可怕的人,是灾难的幕后策划人。

 

身为作家,王小波免不了要谈谈小说的。在几篇谈小说的文章里,王小波除了借昆德拉之口宣传小说家的道义感和虚构才华外,还提到一位20世纪初的中国女作家,即张爱玲。 王小波在表扬她有写小说的才能之余,笔锋一转,毫不留情地说她“把自己的病态当作才能”。 且不说王小波对张爱玲的点评是否有失偏颇,他思想的影响力倒是让我想起当今中国文坛的“美女作家”、“女性作家”等词。当卫慧、木子美之流的“假洋鬼子”们撩拨着中国文坛的美女风,心甘情愿地充当什么“女性主义写作”的探路人,当网上的女性言情小说更多地成为男性的宠玩载体、意淫之源时,她们有否想过,自己的无知如何满足了大男权社会结构的可悲语境。这才是病态,病态的孤芳自赏、苟且偷笑。笔者认为,要看当代中国女作家写小说,就去看铁凝和迟子建等人的作品。迟子建曾冷笑着说: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女性作家”!这是真正的女作家风范。

 

写作本身是件如何美妙之事,男作家、女作家自然一律心知肚明。不过,就连维多利亚时期的女性,都敢于说真话,敢于针砭时弊,当代被解放的女性就更应该“直面人生”了。之于女性,现实社会—-东方也好,西方也罢—-自然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但三从四德规避不了问题,当玩物更没出路,而极端的女权主义方式,设立女性“亚文化圈”,恐怕也矫枉过正,绝不能打理好社会问题的千头万绪。以笔者陋见,客观地阐述现实,理性地对待现实,独立地对待自己,而非醉生梦死,破罐子破摔,应是女作家们努力的方向。

 

写到这里,不禁想到个“题外话”:许多年前,自己写了本处女作,由北京群众出版社出版。那是看见了海外华人们的辛酸苦辣后,基于一个真实的故事写就的。 当时我送了本给提供我素材的女友,未料她老公也抢了去读,读完后见到我就问:“哎,那个女主角在哪儿?这么个迷人的尤物,我可不想放过她!”后来,画家兼诗人的“胡子”也听说了这书,要了去“研究”,研究的结果是丢给我一句话:“写得倒是精彩,文笔生动,情节跌宕。不过恕我直言,看来你还浪漫,还没有真正了解男人是个什么东西!” 还有一个朋友,读完书先恭维一番我的才华,接着就哀声叹气起来,面色沉重地说:“华人故事之多,其悲凉之态,你只偶见一斑而已,偶见一斑啊!你要写这个,那是写不完的。女人别提有多坏了!我随便给你讲个故事:一对相亲相爱的人,老婆把老公办过来了,去机场接他,大家坐进车里,才对他说,开车的人是我新的老公,咱们从此分道扬镳… …”。

读王小波的书,便有无数的读后感,写出一点儿,也就是聊博读者一笑。更想做的,是鼓励读者直截了当,找一册王小波的作品,在他的杂文里抑扬顿挫。也许,你也会读出痴迷的劲头来,手捧文卷,长吁短叹,拍案叫绝。而女读者们或可像我,一旦忘乎所以,便大胆摈弃“淑女相”,笑他个人仰马翻,在惊叹其深刻,感受其生动时,拥抱其率真,情不自禁,潸然泪下!

常晖  写于维也纳,改于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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