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雅口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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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November 28, 2013 更新: 编辑部

一颗小石头

借由微信这个社交平台,近日我得以与形如失散的一些小学同学再聚,十几年的未见,我们彼此之间都需要费力地重新自我介绍,我们的谈资皆需要狠命地从斑驳地回忆里提取,但是有两个名字却像一个久转未惰的门轴,我们伸手去碰,便轻易让彼此共同的回忆之门洞开。

这两个名字属于两个疯子。

这两个疯子还是同胞亲兄弟,一个叫“麦泰”,一个叫“艾华”。(方言谐音)

麦泰和艾华的“疯”如是“世袭”,他们伶俐的父亲因为家境贫困,而无奈娶了一个颇有些痴傻的老婆,而后生下了他们。

这一对痴儿打娘胎里出来就智商不足,所致无法上学,无法娶妻生子,甚至连自己的日常都照顾不了。

自我记事以来,麦泰和艾华就已经是纯然的大疯子了,他们衣衫褴褛,疯言疯语,常年挂着鼻涕口水,傻笑着暴走乡里。放学路上我总能碰到他们。

记得他们之中有一个人疯得比较彻底,另一个似乎还残存一些智力,遇上有些人家摆酒做喜事,后者常常会摸上门,如若主人家派他点非常简单的活儿做做,他也勉强能应付,事后主人家便会以一顿饭菜谢他,他得了这点好处,便开始和兄弟围着摆酒的人家打转。

所以村里有人家摆酒之日,麦泰和艾华闻风而来,对于他们的出现,来吃酒席的客人早已经见怪不怪了,虽然他们看起来非常的肮脏,但是主人家和宾客依然会让他自若的行走各处,这也许已经是我们村民之间多年的默契了。

但是也并非人人如此,记得我与好些无知的孩童就用石子丢过他们,当时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仅仅厌恶他们,当然也或者有一些并不平和的人用更歹毒的东西伤害过他们,麦泰和艾华身上的污迹抑或伤口便是直指恶意的图文并茂的证词。也许有那么几次,他们还因为自己的犯傻的行为而被人打至痛哭。

只是除却他的父母,没人会去抚摸他们的伤口,会去深究他们的委屈。

最后照顾他们的父母也走了,村里便安排了一些救济,每个月给一个面店几百块钱,给他们兄弟供饭,但是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给他们洗衣服了,所以他们总是穿着很久没洗,或者洗不干净的衣服招摇过市,在观感上,让“疯”的程度更深了一些。

但是他们是有感知的,当太热的时候他们还是会脱去外套,当太冷的时候他们也会穿多些衣服,虽然可能不知道衣服有正反面;一条老让他们被打的路,他们也不会再前往。

他们用他们少得可怜的智商,艰难地活着,他们的一生里没有同学、没有朋友、没有爱情,也许他们彼此之间是唯一的“知己”,他们也许不懂什么叫携手,什么叫依赖,或者仅仅是盲从于一种活着的惯性。

回想那一天,他们的父母轰然倒地,永诀于世的时候,那一刻的他们体察到的死亡是否仅仅是“没有人给我做饭洗衣服了”?还是“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爱我们的人了”?

我们无从知晓,没人会深究一个生来是疯子的人的内心的世界,因为我们觉得他们的世界都是“疯”的!

最后这对疯子兄弟一前一后地死去了。在他们限量的一生里,他们吃过无数的馊饭,睡着爬满无数虱子的床褥,他们对换季没有概念,受冻挨热是日常事。若他们得了肠胃炎,他们只知道那是肚子痛,若他们被虱子咬,他们只知道那是皮肤痒,若他们发了烧,他们只知道那是头疼。也许在这限量的一生里,他们对“人世”的认知便是“痛、痒、疼”。

看似善良的我们虽然给予了他们“一饭之恩”,但是那些都是过于“粗糙”的关注,而非“关爱”。仅是关注他们是活着的还是死去了,没有一个人会深入他们生活的细节,体察他们内心的世界。所以自然也没人知晓他们是为何去世的。

他们走的时候,村民们料理了他们的后事,他们没有墓志铭,没有追悼会,甚至可能没有遗像。他们留给人们的仅仅是两个名字与一段恶意,比如好些人骂另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冠他“你这个麦泰艾华”,这是一些正常人流露出来的“优越感”。麦泰与艾华就像两个硕大的“暗疮”,尽管我们不忍心去“挤”,但是对于他们的存在也有着一些唏嘘与不喜,因为他们的莽撞和污浊是有碍观瞻的。

而后我阅读人世,开始学习着忏悔,我常常想起小时候丢向他们的那颗小石头,它像一个硕大的拳头打中了现在的我。原来,越是一无所有的人越要多一些承受这个世界的恶意!我的小石头,你的小石头,他的小石头,像机关枪一样扫射了那俩个高大的“婴儿”!

终于有一天我体会到了疯子的傻笑其实是最深刻的痛哭。

有一天我在吃鱼肝油的时候,一个失神,把胶囊给咬破了,瞬时,一个恶心的油包在我的口腔内炸开,之后我如同吞下了一加仑的汽油。我似乎体会到了漏油海域的鱼蟹是如何死去的。可叹世上有太多的生灵,它们生已无望,亦不能追求死时的口感!

也许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都长着一个包含着恶意的“胶囊”,尽管这个胶囊非常的小,但是如果每个人都泄露出来一些,那么弱小者的世界便会是一片无望的“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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